1樓:du_血色黃昏
季羨林:賦得永久的悔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636f707962616964757a686964616f31333365666238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願作的,所以不是八股。我為什麼心甘情願作這樣一篇文章呢?
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己經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下到城裡;從國內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於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過「山重水複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並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歷可謂多矣。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
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裡。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兄弟三個,孤苦伶盯,無依無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
我父親和九叔背井離鄉,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裡,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
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日可耕。又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麼一來,竟然尋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
後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裡剩下的最後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
於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裡,鄉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
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可惜好景不長,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彷彿宋江一祥,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
轉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迴歸到原來的信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僅是曇花一現,我到現在也不完全明白。
這恐怕要成為永遠的謎了。
家裡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麵或棒子麵餅子(黃的),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
「白的」與我們家無緣。
「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嚥。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
雖然舉人死了,但我這一位**奶仍然建在。家境依然很好。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
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麵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跑到**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
「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裡打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收季節,我們家根本沒有什麼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裡去「拾麥子」。
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麼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乘下的決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己經是如獲至寶了。
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
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後,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麵餅子,讓我解饞。我於是就大塊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農民嘴裡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好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上一次。
我當時並沒有注意,母親是否也在吃。現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
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災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於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孃家隔壁是一家賣煮牛肉的作坊。
給農民勞苦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後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民就在肉鍋內小便一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
「今天的肉你們別買!」老孃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一罐子牛肉湯,聊勝於無。
記得有一次,罐子裡多了一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捨不得一氣吃掉,就用生了鏽的小鐵刀,一塊一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一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儘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
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裡去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一劈,通風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
草和高粱葉都是喂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常養著兩頭大牛。
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備的。每當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乾高的孩子揹著一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的大門,我心裡有所侍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裡,賴著不走,總能蹭上一頓「黃的」吃。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裡覺得,在過去的一年裡,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勇氣到二大爺家裡賴著吃黃面糕。
黃面糕是用黃米麵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一年只在過年時吃一次,物以稀為貴,於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麼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並不複雜。
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黃的」以外,其餘她都不沾邊兒。
我在她身邊只呆到六歲,以後兩次奔喪回家,呆的時間也很短。現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
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拿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
「你娘經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怎麼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裡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
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呵!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於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並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時侯,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
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願:一旦大學畢業,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畢業,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
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話正應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親臨終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
當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於地下。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麼名譽,什麼地位,什麼幸福,什麼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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